1.
从常州火车站出来，一向到来在天宁寺塔的脚下，天一向是沉沉的，潮湿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是江南这一带城市里典型的将雨未雨的阴霾天色。
然而，当我费尽周折地登上天宁寺塔的顶层的时辰，神奇地，竟起头刮起一阵凉风，袭袭而来，惹得塔檐下的铜铃叮算作响。阳光也从适才仍是厚闷的云层里投射出来，光线之下，整个常州城便呈此刻了我的面前。站在一百五十多米高的佛塔之上鸟瞰这座千年古城，云里雾间，仿佛有了一种成仙飞仙的恍惚。
常州古称毗陵，所以这篇纪行最初的名字我很想起成《毗陵怀古》 ，但如若真的叫成这个名字，难免难免又有点文不应题了，至少是怀古怀错了处所，因为我脚下的这座天宁浮图即是二零零五年才刚刚落成的，其实算不得古。
并非像良多资料中谬误的那般，称天宁寺自古就是有寺无塔。天宁寺最初其实是有塔的，只是后来毁于一场火灾，再也没有重建。直到二零零一年，在现任住持松纯僧人的全力下，常州市政府出资修起了这座天宁浮图。或许是建得太高峻了（全国最高的佛塔），或许是建得太都丽堂皇了（内部装潢得像一座博物馆），又或许是太现代了（装上了电梯），总之，让一些建筑学家和文物快乐喜爱者很是不爽，年夜加拷打。
其实此类诟病年夜可不必，莫非要修起一座破破烂烂的塔才算称心如意？况且，一座寺庙就如统一小我一般，要看他的内在精神，而不是一副皮囊。天宁寺能够自唐而今一千三百年名声国内外，堪称“东南第一森林”，也绝非只是靠他的建筑和规模，而是在于他高僧辈出的名望和禅锋四布的光线。
2.
至少，此日宁寺高僧的厉害乾隆皇帝是确确实实领教过了的。
这位自命风流的满人皇帝七下江南，有三次专门跑到天宁寺来降喷香礼佛。有一次礼佛完毕，他对陪同的住持说：“看到天宁寺的盛状我很欢快啊，我得赐你们点什么呀，也没什么筹备，就赐你们些吃的吧。”说着命人提上一个篮子来。老住持一见是御赐，哪有不收之理，可是一掀开篮子停住了，原本这“没什么筹备”的犒赏竟然是一篮子煮熟了的鸡蛋。
众所周知，中国的释教徒们只能茹素而戒荤，这鸡蛋也在不能吃的规模之内。乾隆皇帝研习佛法，自然懂得这个事理，可他偏偏给天宁寺出了这么一道难题，谁叫你是“三吴上游之胜”，谁叫你是“东南第一森林”呢！乾隆皇帝一手背在死后，一手在胸前轻摇着纸扇，举头佯装环视四方，分明是一脸的坏笑。
住持巨匠揭开篮布的手停在了空中几秒钟，那一瞬间，电光火石，在住持的脑海里闪灼。接管？就是破戒。不接管，就是抗旨。破戒了，那天宁寺千年的声誉就此名声扫地。而抗旨，天宁寺面前便有一场寺毁僧亡的血光之灾。
几秒钟后，老住持放下了篮布，双手合十对乾隆言道：“皇上御驾亲临本寺，老僧也十分的欢快啊，就让老僧先做一首诗吧，然后再接管皇上的御赐。”
哦？还有诗啊？乾隆收起了折扇，倒想看看这老和尚有什么幻术，用扇子一点：“那你做吧，不外要快点哦！”
老住持很安闲地拿出一只煮鸡蛋，轻轻在篮子边上磕碎了蛋壳，一边剥着，一边朗声念道：“皇上赐我一个桃，既无核来也无毛。老僧带你西天去，免在阳世受一刀！”念完之后，蛋壳也正好剥光，三口两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吞了下去。
乾隆皇帝听得看得呆头呆脑，片霎之间，自己精心设置的难题被这老僧人的一首打油诗就禅机翻转，水到渠成了。他把鸡蛋说成无毛也无核的桃子，这一下就没有了破戒之嫌，接着又说若是蛋生了鸡，难免也要被吃被杀，那么疾苦，到不如我先把你带到西天仙人世界吧，省得耐劳了。这样一来，反而是在做善事了……乾隆哈哈年夜笑，天宁寺的高僧果真是厉害，服了，我服了！说着命人铺陈翰墨纸砚，信笔写下了“龙城象教”四个年夜字，今天就吊挂在天宁浮图的年夜门上。
据说，因为这件事，乾隆皇帝特批天宁寺的僧人们从此可以吃鸡蛋而不算犯戒，若是在今天，你在天宁寺的素斋馆里看到天宁寺的僧人们正津津有味地嚼着鸡蛋，年夜可不必为此惊奇。
3.
天宁寺的隔邻就是红梅公园，红梅公园内有一座嘉贤坊，嘉贤坊里归隐着一位年夜人物，我们若是想拜访一下这位年夜人物，就要一会儿把年光拉回到两千六百多年以前。
春秋时代是个尺度的乱世，割据在各地的诸侯国曾达到过一百四十余个之多。这里的乱，除了列国之间为了土地和洽处的战争之外，还有自己国家之内，君臣父子为了王位打打杀杀的纠缠。人常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季札就出生在这样一个贵爵之家。他是吴王的四儿子，也是最疼爱的一个儿子，吴王一度甚至想废失踪王位传给明日长子的端方而直接传给季札，而他的三个哥哥也暗示赞成，可是季札峻拒不受，暗示不能坏了这个端方，一小我跑到了此刻的常州隐居起来，躬耕于野。
后来他的三个哥哥先后做了吴王，又几回三番要把王位传给更有治国能力的季札，但都被他很爽性地拒绝了。季札就是不愿和哥哥争这个王位，死活都不再进国都一步。哥哥们无奈，只好就把延陵（那时的常州一带）封给了季札，季札于是在此安平稳稳地率领着当地人开荒出产、念书识字。后来他的三个哥哥先后故去了，他的侄子们为了王位兵刃相见，血流漂杵，季札这才回到国都平复场所排场，待国局不变下来了之后，他依然回到了常州继续过他平平的日子。
小隐约于野，年夜隐约于朝。季札不争、仁厚的正人风度折服了全国万平易近，不仅是那时，哪怕是二千六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在传布不息，被后世的常州人尊为自己的精神开山祖师，他也成了常州第一张光闪闪的手刺。若是把常州比作一篇文章的话，季札无疑为这篇锦绣华章开了一个出色的头，他的影响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也无怪乎后世一位又一位的文人雅士、谦谦正人接踵而来地从常州这座舞台上款款走出。
4.
从“延陵世泽，让国家风”的嘉贤坊出来，一举头，便看到了文笔塔。
这座塔始建于南朝，据常州的白叟儿们讲，常州之所以文气昌隆才子辈出，全靠着这座文笔塔镇着这一方文脉。我不知道这算风水仍是迷信，但事实确实如斯。自科举以来，常州获得进士功名的一共有1947人，其中状元16人、榜眼11人、探花16人。抛开陈腔滥调功名不看，我们再来看下面这一组名单——《昭明文选》的编者萧统是常州人、《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是常州人、《永乐年夜典》的总编纂陈济是常州人、《四库全书》的编纂庄存与是常州人、清朝的年夜训诂学家段玉裁和常州词派的掌门人张惠言都是常州人，再往近处看，中国共产党的早期率领人瞿秋白、书画泰斗刘海粟、年夜数学家华罗庚、乱针绣的创始人杨守玉均是土生土长的常州人……呵，念到这的时辰真禁不住我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龚自珍昔时要感伤道“全国名人有部落，东南无与常佳耦”，若是没有常州，今天中国将会少了若干好多国学典籍和诗情画意呀！
花五元钱可以登塔，我毛骨悚然扶着旋梯拾阶而上，也想沾沾这文笔塔的文气。据说若是有人登塔时塔的上空呈现了祥云，则预示着此人未来必是可以高中三甲的才子。谁知我刚登得塔来，就风云年夜变，适才短暂的阳光又被阴霾所遮，忽而暴风高文，雨点急骤，打在树叶上面劈啪作响。我蜷缩在塔内，暗自羞愧，文笔塔果真神奇，容不得无才之人啊。
风雨之中，忽得又想起了一张面容，那么的清楚，与常州、与常州的文脉有着不解之缘。于是抉择当即下塔去拜访他——吟着他曾经吟过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笑且徐行”冒着风雨去拜访他。
是的，苏东坡，又是他。
5.
从文笔塔出来，向左行上两三里，就到了运河干，那儿那里有一座东坡公园。当我走到那儿那里的时辰，风停雨住，年夜门正向我敞开。
中国的文人，身子骨儿一般说来都不太强壮，一边吐血一边赏梅是常有的事，然而他们的精神生命力却往往超常的健旺与执拗，这也让他们经常能成就与自己身体不成比例的事迹。就如我们将要拜访的这位苏年夜学士，若是你睁开一张北宋时代的地图，就会惊奇的发现，那时能够达到的边境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萍踪和翰墨：年少时从家乡四川眉山出发到首都开封求仕，接着起头生平的第一个工作到陕西凤翔做判官，接下来又去了浙江杭州、山东密州、江苏徐州，后来在湖州任上发生了我们众所周知的乌台诗案，被贬到了湖北黄州。在黄州四年苦中作乐的日子之后，苏轼向朝廷申请到常州假寓，那一年他50岁，恰是知天命的年数，他就此筹算在常州终老残生，颐养天算了。朝廷且则赞成了他的请求，但没过多久就反悔了，政坛恰是拨乱归正，需要用人的时辰，于是苏轼的身影又起头行走在开封到山东登州、浙江杭州、安徽颍州、江苏扬州和河北定州之间，马不竭蹄地奔波中不知道有没有或远或近或多或少地眷顾几眼他的常州。
终老常州的愿望似乎离他愈行愈远了，在公元1094年，苏轼快要60岁的时辰，他的“故人”章惇登台拜相，第一件事就是以一个莫须有的“嘲讽前朝”的罪名把苏轼一贬再贬。从广东的英州到惠州，最后爽性漂洋过海贬到了海南儋州。这一下真的到了海角海角了，当权的那些宵小们在暗淡的油灯下指着面前华夏地图上南得不能再南的那一隅，抬起头彼此间露出阴险的笑脸。
然而，苏轼执拗的精神力却撑持着他过得不迟不疾，写诗、著书、酿酒、制墨，就在他做好了筹备老死海南的时辰，公元一一零零年，宋徽宗即位年夜赦全国，苏轼回归内陆的年夜门轰地又从头打开了。
去哪里？自然是常州！
当载着苏轼的船行到这段运河的水面时，全常州城的苍生都出来了，那一天就像过节一般，他们在岸边张灯结彩，欢声雷动，呼叫招呼着诗人的名字。后来他们在苏轼泊舟憩息的处所修起了一座舣舟亭，让后世的子孙们永远都能记住那一天的热闹。全国第一才子终老于文士荟萃之乡，在常州人看来，在我看来，理所理当，实至名归。
6.
千年的常州城还残留着不少老小路，从名字上就能一目了然地知道他们昔时的本能机能以及猜想出昔时的情景，好比青果巷，好比织机坊，还好比蔬菜弄，这些老小路里最远近闻名的一条，是篦箕巷。
连远在京城的我们都熟知那一句“姑苏胭脂扬州花，常州梳篦第一家”，常州的梳篦在古时是皇家的御用贡品，在近代获得过国际年夜奖，一把把美丽的木梳成为常州的又一套手刺。我去寻找篦箕巷，原本觉得他会像南京夫子庙、姑苏不美观前街那般富贵，然而遍寻之后，我站在了一条破败的老街面前，小路不长，两旁净是出售梳篦的店肆，年夜多是国营的。我到的时辰天色将晚，不见行人和旅客，良多的铺子已经起头打烊关门了，暗淡的灯光下，只有一位老奶奶还在角落里独守着摊子。我走曩昔，细细地翻看，白叟家并没有上来兜销和推销，依旧默默地坐在那儿那里，任由我去遴选。最后，十几把梳篦只要了我一百块钱，实在廉价得紧。
转过身，已是暮色，独行在零落衰败的街巷，千年的古味越来越重。绝顶有一座碑亭，上面三个年夜字：毗陵驿。掀开《红楼梦》的最后一回，正文中有这样一段：一日，行到毗陵驿处所，那天乍寒，下雪，泊到一个清净去向……”，恰是宝玉离去贾政飘然而去的处所。由来统一梦，休笑世人痴，红楼梦就此完结，高鹗将这部鸿篇巨制的句号点在了常州，不知道是否遂了雪芹师长教师的心愿？旧日的明朝驿站，人马劳碌早已不见，富贵零落如梦一场，岁月恰似常州那最负盛名的梳篦一般篦去前尘旧事，只留下一块石碑，背后一条运河，身畔一座老街。
7.
常州完全进入了夜色，秋雨又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走出蓖箕巷，沿着运河行不多远，影影绰绰就看到西瀛门的城墙。登上城墙，有一座诗碑，上面刻的是明朝才子浦源的《西城晚眺》，里面有“官柳犹遮旧女墙，角声孤起送斜阳……寒烟带愁离塞远，暮江流恨入云长”的佳句。我来晚了，错过了夕照映古城，暮江入云长的美景。不外面前河水平稳，静静流淌，两岸烟水迷离中亮起万家灯火，竟让我不禁把张若虚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念出了声，只不外，今晚常州的月亮未在天上，在我的心上。
西瀛门城墙是常州今朝独一现存的古城墙，扶在垛口上，发现年夜年夜都的城砖都仍是崭新的，因为这段遗址其实是前几年刚刚缮治完成的。为此仍是引来了不少人的不满和牢骚，认为这是假货假古玩，不值一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知道重建总比不修强，有总比没有强。中国五千年的文明之所以没有断代，就是因为这一朝又一朝的修补，一朝又一朝的重建，一朝又一朝的传承。但在我们的身边，总有这么一群“文化”人无处不在地展示他们“高明”的姿态，但在我看来，只念着古的好，旧的好，恨不得一灰一尘都不能动的人是“遗老遗少”，只知道攻讦这漫骂那，只破不立的是“文化愤青”，只有呵护、修补、传承的人才是真能懂得中华文化、真正爱中华文化的有识之士。
8．
雨中的城墙上只有两小我，我和角落里的一位老者。老者像我一样没有打伞，静静地站在那儿那里。或许是他不雅察看了我片霎，也或许是这城墙上很少有当地人来吧，他慢慢地踱过来，带着浓郁的常州口音问道：“怎么，来常州玩啊？”
我答：“是的，来玩。”
“常州有什么好玩的！”他似乎很随意地接了一句。
“有啊！”我扳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对他讲：“常州有高僧、有蓬户士、有文人、有正人……”
“是的呀，是的呀！”老者听了，像个孩子似的，脸上睁开了笑意，重重地说道：“三吴重镇，八邑名都哟！”他又怕我听不懂他的话，用手指比划着一个三，一个八。
我们相视一笑，又恢复了默然。
待我要分开的时辰，老者俄然又在背后叫住我：“小伙子，淹城有没有去？三千年的历史哦！”他三个手指久久地停在空中，布满了骄傲。
常州的一天，我所看到获得的内容已很难用这几个小时的时刻概念来盛下。我带着常州老者的骄傲登上了回南京的火车，现代的交通可以把时刻空间年夜年夜地压缩，但文化透露出的醇喷香依然浓郁而深邃深挚。
一个小时后，我已经站在了南京的土地，出站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熟悉的玄武湖。雨已经完全地住了，月光已经由我的心上从头移回到了天上，撒播在静谧的湖面上，我深深地呼了一口吻，名副其实地接上张若虚的那后半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初稿于2008.6.26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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